从《延禧攻略》看国人的「强迫症」
乾隆六年二月初，檐上的雪沫子还没化干净。
宫里头进新人儿，都在殿外候着，翘首以盼。百里挑一的出众，背后又都是富贵已极的人家，随着太监通报，进殿给皇上瞧。
头几个不大称心，直到侍郎纳兰永寿之女上来，梳的是标准二把头，一耳戴三钳，穿花盆鞋。
史载清宫选秀，第一就看这「一耳三钳」到不到位。《清稗类钞》中更是屡见不鲜，两耳共计六钳，以彰显满洲血统，不忘老祖宗。
皇上满意，留了牌子，说大清入关多年，满洲旧俗渐渐没落，回头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。
皇后坐在旁边儿点头，抿嘴一笑，淡淡其华。三钳绿白相间，龙褂子用的是正经儿的「京绣」，黑底儿团龙，母仪天下。
©️《延禧攻略》第七集，皇后大寿，一耳三钳，穿的是《钦定宫中现行则例》中记载的八团龙石青缎褂儿、九龙明黄缎袍，这种明黄色在龙褂子的领口和下摆中间儿可以看到
从首饰到衣裳，《延禧攻略》样样考究，强迫症一样。
但这戏里头，对历史的考据不止于此。这国人的影视作品中，考据稍严谨些的，也不止这一部。
「蜜糖了咪儿来，大鸭梨——」
胡同儿传来卖梨贩子的吆喝，响彻了山东清河的紫石街，电影[金瓶双艳]就这么拉开了帷幕。
晨昏市井中，是大宋朝徽宗年间的酒肆牌坊，夹杂着几个卖油郎和鸟笼摊子。最前头扬着王婆的茶楼招牌，临街有妇人用竹棍儿支起窗子。
竟不偏不倚打在了西门大官人头上，他抬头怒目而视，「谁？」
潘金莲慌忙陪着笑，从楼里出来，说「好大的一阵风」，紧接着一个万福下去：「望官人海涵」。
©️[金瓶双艳]开场，潘金莲初遇西门庆，李翰祥认为，这根竹竿儿「在恰当的时候，落到了一个恰当之人头上」。之后便载入中国历史，成为万口争传、离奇香艳的故事
李翰祥是有「考据癖」的。
所谓考据癖，指创作者如史学者一般对片中陈设、服饰等进行考证，还原历史，颇具年代感。
《金瓶梅》第二回，写西门庆初遇潘金莲，见她「周围小簪儿齐插，斜戴一朵并头花。毛青布大袖衫儿，又短衬湘裙碾绢纱」。
回头往[金瓶双艳]里瞧，还真这么回事儿，尤其那双「尖翘翘金莲小脚，粉红罗高底鞋儿」。
©️[金瓶双艳]，西门庆故意将筷子打翻，趴到地上捡，手在潘金莲的三寸小脚上捏了一把。这不是李翰祥头一回对「三寸金莲」进行考据，[大军阀]和[鬼叫春]里头皆是这么个扮法儿，演员也都是胡锦。据说，这是她踩着硬跷打造出的效果
但最出名儿的，是还原了《金瓶梅》第二十七回「潘金莲醉闹葡萄架」一节。
书上说，葡萄架底下放了四个凉墩儿，丫鬟又抱了凉席子过来。这番场景，跟[金瓶双艳]里头一模一样，不可谓不细致。
之后，西门庆「拴其双足，吊在葡萄架儿上，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」。
电影里，潘金莲还真就披头散发，寸丝不挂，躺在席子上，高吊着两条腿儿，胯下大开大敞。
©️[金瓶双艳]，上图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底下乘凉的情景，后头一个凉墩儿，身下铺着凉席儿。下图是潘金莲倒挂葡萄架的情节，好不快活
1982年，李翰祥将这档子事儿又拍了一版，叫[武松]，还拿了金马奖最佳造型设计。
没参考原著，而是依着杨家埠木版年画来的。尤其潘金莲，头上裹靛蓝的土布，给武松敬酒，眼波流转，说「很多地方都兴叔接嫂的」。
当真是油在嘴上，骚在骨中。
©️左图杨家埠木版年画中的潘金莲造型，右图是[武松]中的潘金莲扮相，二者如出一辙，考据之细，令人称奇
在此之前，他还拍了[金玉良缘红楼梦]。
王熙凤出场，书里写她穿大红的窄袄，石青的褂子，还系了个豆绿腰带。窄袄修身儿，窄在袖口和腋下。石青褂套在外头，与黑色相近。
电影虽将红黑穿反，但整体对比，竟无一出入。要命的是王熙凤的袖口，较旁人也窄了三分！
©️[金玉良缘红楼梦]，石青色是一种近乎于黑的颜色，王熙凤出场，虽然将书中的红袄黑褂穿反，成了黑袄红褂，但整体与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无一出入；图源：花二刀
但1973年的[风流韵事]才真考究到吓死人。
这片子由三个古代传说组成，第一个叫「奇字—赚兰亭」，说唐太宗为了得到兰亭帖，派御史萧翼过去，跟兰亭帖收藏人斗智斗勇。
哪料想，李翰祥竟还原了阎立本的《萧翼赚兰亭图》，从山水到人物，连最边儿上烹茶的两个仆僮都不曾落下，正对着茶炉哧哧打着蒲扇。
©️[风流韵事]复原了阎立本的《萧翼赚兰亭图》，但汉章对其赞不绝口，「非但桌椅几盘样样顾到，即连天上的云彩、水畔的垂杨，也无不刻意求精，蓄意拍摄得雄浑娟秀两者兼具」
如此精致考究，不惜工本，换了旁的导演，折腾上一阵儿便耐不住了。但也因此，有影评人批他，考究过分用力，反见滑头。
瞧瞧，甭管你做得多好，总有唱反调的人儿。弄了半晌，你把心呕出来，人家却嫌不热乎。
好在，不远的台南，有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儿，和母亲看了场李翰祥的电影，当即哭得稀里哗啦，对其发自内心的崇拜。
这个叫李安的孩子，当时还不清楚，四十年后，他将这滚烫的工匠气儿，全灌了[色，戒]里头。
「我给你唱支歌吧，比那些妓女唱得好。」
小酒馆儿里，王佳芝偎着易先生说。不多时，当真就唱了，「天涯呀海角，觅呀觅知音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，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」。
是《天涯歌女》，她搭配了肢体动作一起，抬手间露出胳肢窝的一撮腋毛，紧揪揪、黑溜溜。
©️[色，戒]，汤唯唱《天涯歌女》，抬胳膊摆手，露出胳肢窝的腋毛
「三十年代的女人不剃腋毛，」李安说，「连我妈都没刮，对我来说，腋毛很性感的。」
于是汤唯攒了八个月，一口京片子愣是改成软糯的南方口音，还被李安要求读《未央歌》，听周璇，看尤敏的[星星月亮太阳]。
此外，他还在易先生的办公桌、文具、茶杯上花了心思，后头放了个钟馗的雕像，因为「搞特务的都放钟馗」。
©️[色，戒]，李安整个人浸泡在历史里头。找这张办公桌时，他的依据是「小时候父亲用的那种」。还说，三四十年代那会儿，搞特务的都会放个钟馗在屋里
徐皓峰说，这是「李翰祥后遗症」。
说这话时，他在看李安的[卧虎藏龙]，演到竹梢上的打斗，李慕白伸手，点了玉娇龙的眉心儿。
看得他心底下轰然一声。
李慕白是武当派，这个点眉心儿的动作，是武当剑门授徒的仪式，属道家规矩，叫「开窍儿」。
且在打斗过程中，他从不劈砍，而是迎头一刺。大东书局的《武当剑》有考证，剑的功用本就是刺击，若「左右都开了刃，就是没文化的屠夫」。
©️[卧虎藏龙]，被观众一致赞美的「竹梢上的打斗」，剑法极为符合武当派的身份，是不争无为，一击必中，注重灵感而发、灵机一动，也更直截了当
可惜胡金铨向来用刀法使剑，看的是热闹。徐克挥出个弧线，看的是姿态美观。比之李安，各方面均有不如，更与真正武术相去甚远。
但胡金铨有样好处，就是考据癖，比李翰祥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一出手，能把人唬得噤在那里。
比方说[龙门客栈]，他就参考了《春游晚归图》、《桐阴晴居图》和《西山雪霁图》，并一一注明可借鉴的衣、帽、带设计。
为了做锦衣卫和东厂的衣裳，他又跑去故宫博物院查《出警图》、《入跸图》，对着「驾贴」思考半天。
©️胡金铨在《从拍古装电影找资料谈起》一文里写：「又查到明朝万历年间毛笔一支银子一钱，茶叶一两银子一斤，皂隶每年工食银三两二钱(如不贪污，很难维持起码生活)。」上图为《出警图》局部，下图为[龙门客栈]剧照
1983年，他拍了个[天下第一]，讲五代十国的事儿，干脆把顾闳中的《韩熙载夜宴图》还原出来，以屏风分隔画面。家具陈设、一碗一筷，极为考究。
打鼓的、弹琵琶的，零零碎碎，将五代风骨复原得无人敢出其右，光随影动，美不胜收。
©️[天下第一]和《韩熙载夜宴图》对照；图源：花二刀
在此之前，他拍[侠女]，也魔怔了一样。
有场戏要营造古宅的萧瑟，但芦苇不够高，他竟要等长高了再拍。又找来风俗画儿，照着搭了三条街道，连官职品阶、典章器物也一一考证。
©️为拍摄[侠女]，胡金铨建了百栋老宅，动用上千名技术人员，成本高达一千四百万台币
可惜不叫座儿，干脆带着女主徐枫去戛纳，还真拿了个技术大奖，又高价卖了版权。
徐枫也跟着做起了电影生意，四天前刚从李碧华手里买下《霸王别姬》，转头就在戛纳遇上陈凯歌，花了200个小时游说，他终于肯接。
于是张国荣戴起了几十斤的凤冠，拿的是实打实开了封的真宝剑。又听说解放前看戏的都擎着鹰，就真整了个膀上擎了鹰的看客一晃而过。
五年后，他在横店拍[荆轲刺秦王]，还因这股较真儿的劲儿得罪了妹妹。
当时，妹妹提溜着点心过来，叫「哥哥」，张开了胳膊，正期待一个拥抱来着，他直接从她旁边儿走过去了。
我没看见她，我看见巩俐身上有一扣子不是我当时定的。
©️拍[荆轲刺秦王]，陈凯歌在横店建了座秦王宫，装束扮相更是极为考究、一丝不苟，精益求精
每一条线索都是事出有因，每一样物件都有史料依据，专注又细致，最后大笔一挥，画龙点睛。
打这儿起，国人的影视作品才普遍患上考据癖，有了[赤壁]里头的环首刀，[绣春刀]里头的飞鱼服，[刺客聂隐娘]中的吻兽、斗拱。
当然，也影响了国产剧。
「下钱粮了，上锁喽，灯火小心——」
紫禁城暮色四合，黄瓦红墙瞬时间黑黢黢的，唯有太监们一声凄凄的吆喝，刺破这安静的夜。
《延禧攻略》第一集结尾，就来了这么一声，出自溥仪《我的前半生》里头的一条注。
先由敬事房太监在乾清门呼一声「下钱粮了」，值夜的侍卫应一声「上锁喽」，敬事房太监再喝「灯火小心——」，一直传到紫禁城各门。
也有的说是「搭闩、下钱粮、灯火小心」九字，分别对应上门闩、挂锁、预防火灾。
©️《延禧攻略》第1集结尾，太监如此吆喝。据史载，宫里一般夜里八点上锁，之后，禁内除了皇上便只剩下七个男人：乾清门侍卫四名、奏事官一名、太医院大夫二名。但具体如何，溥仪也摇头，「已经没人说得清」
这不是第一部有考据癖的国产剧。
88年《末代皇帝》里的「登极」和「静鞭三响」，92年《唐明皇》参考敦煌壁画打造的发饰与编舞，还有千禧年以后的《射雕英雄传》。
事无巨细，带着说书人的头头是道，和对历史捕风捉影的本能。
《射雕》里，陆乘风的酒壶是影青瓷注子注碗；黄蓉疗伤的密室里头，还搁着磁州窑白釉黑花儿的牡丹纹梅瓶儿；
郭靖蹬了双蒙古的着靴，有上翘的靴尖儿；老顽童的玩具出自李嵩《货郎图》里的拨浪鼓儿。
且随便一个空镜，都取自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和惠崇的《沙汀丛树图》。
©️李亚鹏和周迅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，湖上泛舟的场景，取自《清明上河图》。图源：自在为上
第二年，《汉武大帝》开播，竟上了实打实的文物。
喝水的是变形凤鸟纹漆卮，蚊帐外头立着茂陵竹节熏炉，桌案上是博山炉，大殿还有无角落不在的马王堆，连太后拄的拐都是彩绘木鸠杖。
考据到登峰造极，叫人看了有片刻的恍惚，以为身临其境。
©️《汉武大帝》，可谓史上最烧钱的国产剧，完美诠释了什么叫「低调是最牛逼的炫耀」。图为剧中出现的国宝级的博山炉
应该是这样，必须是这样。
此后，《贞观之治》里的甲胄，依着陕西出土的陶俑所做；《大明劫》里的盔甲，极尽还原了明代形制；
《三国机密》中的屏风，参考的是「彩绘木雕小坐屏」。大殿上的灯，学名叫「错银铜牛灯」。
©️《三国机密之潜龙在渊》，是近两年极为少见的、具匠人精神的剧集。上图为湖北省博物馆馆藏的彩绘木雕小坐屏，下图是戏里的仿品
还有《延禧攻略》。
第一集过半，有宫女儿睡觉不老实，遭姑姑责罚，就出自《宫女谈往录》——
宫女睡觉一律不许仰面朝天，必须侧着身子、蜷着腿。传说各殿都有殿神，一到夜里全出来察看，睡觉没人样子，冲撞了殿神可得罪不小。
©️《延禧攻略》，据说宫女一到晚上便提心吊胆，因睡姿颇有讲究，不知要挨多少打才能打出侧身睡觉的习惯
后头有一日入夜，皇后跟皇上聊天儿，说要「舍弃珠翠，改以通草绒花为饰」，也有出处。
皇后生性节俭，史料载她「平居冠通草绒花，不御珠玉」，这通草绒花，说的便是人造花。
宫里头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儿，这种头饰以通草和蚕丝儿做材料，弄得跟真花儿似的，可到底不真。但有皇后带头儿，也算盛极一时。
何况绒花谐音「荣华」，也是好意。
©️绒花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，而《延禧攻略》中的绒花，出自南京工艺师傅赵树宪之手，依着故宫博物院留存的样本制作，有吉祥之意，可以用很久
到第十四集，又出了个熨纸儿的情节。
几个宫女儿将纸张裁开，自己吞一口水，对着喷出来，还互相比谁喷得更细。也出自《宫女往谈录》的记载。
说慈禧太后用的草纸，需要宫女先将一大张白棉纸分开裁好喽，用嘴对着喷到发潮发蔫儿，垫上湿布子，再拿热熨斗熨两遍，把纸毛儿熨服帖，折叠好。
©️《延禧攻略》第14集开场，宫女儿们围在一张桌上给娘娘裁纸，再拿烧着炭火的熨斗熨两遍
但这戏里头，最考究的还是衣裳。
比方说皇后穿的八团龙石青缎褂儿，圆领对襟儿，左右开气儿，相当于现如今的晚礼服，只在节日庆典穿戴。
褂子里头打底儿的龙袍也有讲究，皇后、皇贵妃是明黄，贵妃、妃是金黄，嫔以下为香色。
©️据文献记载，龙褂子只有两种花样，一种五爪金龙八团，装饰了八宝、寿山水浪江牙和立水纹，一种无任何装饰。
至于日常服饰上的花团、祥云、凤穿牡丹样式，则用的京绣，据说是专门请的修复文物的故宫绣娘缝制。
穿上便是与生俱来的显贵模样，再粗莽，也急急肃了下去，更能凭图案花色识得了眉眼儿高低。
©️《延禧攻略》，各宫娘娘的锦衣华服，花团样式各有讲究
但还是有人上前挑错儿，逮住了不松口，非得骂足了编剧的祖宗八代才算完。可纵然考据如李翰祥，难道就没出过错儿？
1975年的[倾国倾城]，将「去」字读「客」，与史实不符，令观者扫兴，却也承认它的精致繁美。
©️李翰祥的[倾国倾城]，卢燕和狄龙主演
有这会子讥诮人的工夫，倒不如用在抠像、换替身的戏上，那才是真的得过且过、一笔带过。哪查过什么书，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。
李翰祥说，「主场戏无妨刻意求工，尽量考究。」李安说，「历史就要被留下来，再不拍，谁还记得？」
所以，这些个戏不是在忠实原著，而是在设法儿忠实一段早已灰飞烟灭、渣儿都不剩的历史。
只有这样，影视这一行当，才算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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